《知时斋说诗》连载十：千古一唱《胡笳十八拍》的双重艺术主题

Original 王国钦千家诗词 2022-01-14

（本书由大象出版社出版）

王国钦《知时斋说诗》连载（十）

千古一唱：《胡笳十八拍》的双重艺术主题

胡笳，汉代一种流行于塞北和西域的管乐器，其音悲凉。蔡琰的《胡笳十八拍》，实际上是一首古乐府琴曲歌辞。唐代诗人刘商在《胡笳曲序》中说：“胡人思慕文姬，乃卷芦叶为吹笳，奏哀怨之音，后董生以琴写胡笳声为十八拍。”所谓“十八拍”，在乐曲中即十八乐章，在歌辞就是十八段辞。第一拍中的“笳一会兮琴一拍”，应当是胡笳吹到一个段落响起合奏声时琴曲的一个乐章。

《胡笳十八拍》的艺术价值很高，是感人肺腑的千古绝唱，其形式兼有骚体与“柏梁体”双重特征，或可称之为准骚体与准柏梁体。从内容结构来说，启篇一拍总述动乱异常的时代背景与个人所受的屈辱，如曹操《蒿里行》中所写的“铠甲生虮虱，万姓以死亡。白骨露于野，千里无鸡鸣”、王粲《七哀诗》中“出门无所见，白骨蔽平原”等，都是当时动乱社会的真实写照。煞尾一拍呼应篇首，结出怨情，曲虽终而情未尽。中间的十六拍（段）为本诗的主体，而这十六拍又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中“思乡”和“念儿”两个主题。“回归故土”与“母子团聚”原本都是十分美好的，应该是人人都能享有的，但是在她蔡文姬这里却变得令人痛苦不堪！

痛苦！痛苦！痛苦！痛苦是作者在这首诗中所强烈表现的真挚感情！作为一位汉代名门之后、学者诗人之爱女，蔡琰青少年时期所获得的精神滋养和被掳匈奴时期的身心折磨，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，使她在被强留南匈奴的十二年间，生活与精神承受着无法想象的巨大痛苦。既不能适应遐域胡风浩浩、原野萧条、冰霜凛凛的自然环境，也无法适应胡人毡裘为裳、奶肉为食的特殊风俗，而居无定所、羊粪垒窝、兴奋时击鼓狂欢喧声聒耳通宵达旦的生活习惯，尤使她难以忍受。如作者所写：“殊俗心异兮身难处，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。”

其实，作者在精神上所经受的双重屈辱，才是她最大、最难以忍受的折磨。第一，作为汉人她成了胡人的俘虏；第二，作为女人她被迫嫁给了胡人。第一拍所谓“志意乖兮节义亏”，其内涵正是基于这双重屈辱而言的。于是，在身心受到双重煎熬的情况下，忆念故国、思返故乡就成了支持她坚强地活下去的最重要的精神力量。从第二拍至第十一拍，主要内容便是描写她的思乡之情。如第四拍的“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”，第十拍的“故乡隔兮音尘绝，器无声兮气将咽”，第十一拍的“生仍冀得兮归桑梓”等。而诉说乡情最为感人的要数第五拍：“雁南征兮欲寄边心，雁北归兮为得汉音。雁飞高兮邈难寻，空肠断兮思愔愔……”在春日里，她希望南飞的大雁捎去她边地的心声；当秋天时，她企盼北归的大雁带来故土的乡音。但是，南来北往的大雁还是高高地飞走了，渐渐地杳邈难寻，使她不由得心痛肠断，黯然销魂……在第十一拍中，她甚至揭开了自己忍辱偷生的内心隐秘：“我非贪生而恶死，不能捐身兮心有以。生仍冀得兮归桑梓，死当埋骨兮长已矣。”

终于，十二年的漫漫长夜过去了，她那还乡的夙愿终于得偿:“忽遇汉使兮称近诏,遗千金兮赎妾身。”（第十二拍）据《后汉书·蔡琰传》记载：“曹操素与邕善，痛其无嗣，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。”但是，这长期等来的喜悦却是转瞬即逝的。在喜上心头的同时，却又飘来了一片新的愁云：自己的生还之日，也正是与两个亲生儿子的诀别之时。“喜得生还兮逢圣君，嗟别稚子兮会无因。十有二拍兮哀乐均，去住两情兮难具陈。”这里正是她这种矛盾心理的坦率表白。正是从第十二拍起，全诗便转入了不忍与儿子分离的描写，出语哽咽，沉哀入骨。第十三拍写别子、第十四拍写思儿成梦，都有极尽缠绵、令人涕下、感人肺腑的精彩段落。如“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……一步一远兮足难移，魂消影绝兮恩爱遗”，如“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，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。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，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”。宋人范晞文在《对床夜话·卷一》中评论第十三拍说：“此将归别也。时身历其苦，词宣乎心，怨而怒，哀而思，千载如新；使经圣笔，亦必不忍删之也。”诗中女主人公的别离之痛，一直陪伴着她离开胡地、重入长安……但是，自己屈辱的生活结束了，而新的思念亲子的痛苦则刚刚开始。“胡与汉兮异域殊风，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。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，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。”全诗在此感情如狂潮般涌动处曲终罢弹，完成了蔡琰这一悲剧形象的真实描写与艺术塑造。

《胡笳十八拍》既体现了蔡文姬的命薄，也反映出她的才高。本诗主人公艺术形象塑造的最大特色，是强烈的主观抒情色彩。诗人摒弃了纯客观的叙述方法，叙事之时总是饱含着强烈而鲜明的个人情感。抒情主人公艺术形象的塑造成功，还得力于深入细腻的心理描写。如女主人公在“志意乖兮节义亏”的情况下，为什么不以一死以全节气呢？第十一拍披露了隐衷，说明她是在深厚乡土之思的精神支撑下才偷生苟活下来的。这一剖白不仅消除了读者对这一人物形象可能引起的误解，而且使她变得可亲可敬起来。其他如抒别子之痛、诉思子之苦，或借助于想象，或寄情于梦幻，在展示特定情况下的人物的心理变化这一点上，无不惟妙惟肖，生动传神。

诗中最引人瞩目的心理描写，就是对“归国”与“别儿”一喜一悲的感情纠葛的描写。诗人深深体会到“去住两情兮难再陈”，因而不惮其烦，三复斯言，如“愿得归来兮天从欲，再还汉国兮欢心足。心有怀兮愁转深，日月无私兮曾不照临，子母分离兮意难任”（第十五拍），“今别子兮归故乡，旧怨平兮新怨长”（第十六拍）。通过不断的重复，对于矛盾心理的表现，起到了强调与深化的作用，从而更加突出了人物进退维谷、痛苦难禁的情状。

总而言之，我们所说的“双重”，是指全诗在结构形式上兼具骚体与“柏梁体”的特点，主人公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及她精神上所受的双重屈辱，贯穿全诗始终的“忆念故乡”与“惜别儿子”的双重痛苦等。此诗通过富于特色的艺术表现，成功地塑造出了抒情主人公蔡琰这一悲剧性的艺术形象。

有文章这样写道：我们欣赏此诗，不能只作为一般的书面文学来阅读，而应联想到蔡琰这位不幸的女子在自弹自唱，琴声正随着她的意象在流走。随着琴声、歌声，我们好像看见她正行走在一条十二年由屈辱与痛苦铺成的长路上……

《知时斋说诗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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